在土耳其与库尔德武装停火协议即将到期之时，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10月22日突然访问俄罗斯，与俄罗斯总统普京迅速达成协议。另一边，美国军队匆忙撤出叙利亚北部，华盛顿被各方批得灰头土脸。

   不久前，俄罗斯总统普京刚刚访问沙特和阿联酋，两相对照，似乎在当下的海湾乃至中东地区，俄罗斯如日中天，美国则日薄西山。

   果真如此吗？

    俄罗斯总统普京不久前对于沙特和阿联酋的访问备受各界关注。

    从访问对象国来看，沙特和阿联酋是美国在海湾地区的长期盟友，此前与美国和以色列联合策划重塑地区格局框架的“世纪大交易”，在叙利亚和伊核问题上与俄罗斯立场颇多分歧。

    从访问时机来看，美国重提撤军，地区安全缓冲阀缺位，近期连续发生的沙特和伊朗石油设施遇袭事件以及土耳其进军叙利亚，放大了地区安全恐慌。相反，俄罗斯在地区的存在日益增强，广泛介入地区热点问题。

    俄罗斯与海湾国家互动增加，交集扩大，体现了各自拓展国际空间的需要和意愿，也反映并将促进既有地区政经格局的调整。

    这种调整将会强化地区内多极化和多边主义的趋势，但是美国不管是作为解决方案还是问题本身，仍将在很长时间内扮演地区安全秩序调整进程的核心变量角色。

    近期发生的地区安全事件突出了沙特国土安全脆弱性，也暴露出与美国盟友关系可靠性的问题。

    9月14日，沙特石油设施遇袭，产量减半。无人机被用于新型攻击策略，或许可以部分遮掩美国安全伞未能打开的真实原因。但是，在事后追究上，无论是对主动认领责任的胡塞族武装还是被认定为幕后主使的伊朗，美国都没有发动军事报复，只是对伊朗执行了新一轮经济制裁和网络攻击，相反却要求沙特增加部署防空力量并支付成本。

    从沙特的角度，美国对袭击事件的处置只是让伊朗受到惩罚，却不足以保证类似袭击不再发动。相较而言，波斯湾和红海走廊的石油运输线路更加脆弱，可能受到波及的中东石油客户中多数是美国的北约和亚太盟友。

    对此，美国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领导风范，反而一再要求盟友伙伴们承担更多防务成本，大搞先付费，后服务。

    10月11日，伊朗油轮在红海靠近沙特吉达港海域遭遇导弹袭击。沙特担心祸及己身，又向美国额外采购了多套防空系统。

    在此期间，美国又宣布从叙利亚撤军，将库尔德反恐盟友开放给土耳其的军事机器，而此前，美国还在与沙特协商组织阿拉伯联军以替换美国驻叙军事力量。

    美国的双重背叛直接损害其作为安全联盟体系领袖的信誉，也使沙特在叙利亚和也门等地区问题上更加孤立。

美沙盟友关系基础不再

    使沙特更感孤立的是国际能源市场对沙特石油设施遇袭事件的冷淡反应。原油期货价格在袭击当天短暂跳涨之后很快跌回原位，表明能源价格受制于需求减弱和供过于求的长期走弱趋势几乎不受地缘政治风险的影响。

    10月，渣打银行的一份报告指出，全球石油需求在过去10年中的113个月都出现上升，下降的月份一共只有7个，其中5个发生在2019年，2019年7-9月连续三个月同比下降，创出十年来的首次。

    为满足本国庞大青年人口的就业需要，重新构筑政权合法性基础，沙特正在国内积极推进政府主导的经济多元化计划。但由于担心地缘安全和国内政局恶化，加上卡舒吉事件带来的公关形象损失，该项计划并没有得到国际资本的青睐，外国对沙特直接投资额连年下降。沙特政府的融资手段只剩下发行国家债券和出售阿美公司股份，而这两项表现如何最终都取决于国际油价走势。

    在沙特看来，当前油价疲软走势固然是全球经济尚未走出衰退的表现，但是与美国也有莫大关系。近年来，美国通过页岩气和页岩油开采逐步摆脱对外能源依赖，成为最大能源生产国和净出口国，而特朗普政府在各地发起的贸易战，进一步遏制了全球能源消费需求端的增长。

    沙特石油设施遇袭，无论是造成沙特产能削减或是国际油价上涨，对美国本土短期利益都构成利好。但反过来，沙特财政紧张，势将逐步收回历年在海外的庞大投资。2016年时，沙特海外资产总值7500亿美元，其中60%投在美国，而每10亿美元投资就可以在美国当地直接产生1万多个就业岗位，间接拉动更是达到2万多个。

    美沙双方当年建立的“石油换安全”盟友关系基础，究其本质，是经济上的高度互补性和长期稳定而且规模庞大的双边直接贸易。如今，两国在石油经济上逐渐显现的同质竞争关系正在削弱这种关系的基础和互信程度。

    这也可以部分解释美国处置沙特遇袭事件的态度。这种不信任并不仅限于双边关系中较为弱势的沙特一方。美国国内有观点认为，沙特2014年到2015年间抛售原油打压油价的主要目标不是即将解禁的伊朗，而是美国的页岩油。美国国内辩论中东政策时，反对过度干预的观点会经常引用一句话，“沙特会坚持与伊朗对抗到底，直到最后一个美国人倒下。”

内嵌缺陷难以自我修复

    美国将本国利益优先判断置于地面形势和地区国家利益之上，坚持排斥伊朗和包容以色利，经常使海湾国家陷入左右为难。

    沙特与伊朗现在的敌对关系，很大程度也可以归因于地区安全秩序中内嵌缺陷的发展。

    二战后，为了联合英国共同对抗苏联，美国与英国发动“阿贾克斯行动”，政变推翻伊朗首相摩萨台，破坏伊朗的石油国有化运动。此后，美国扶植小巴列维上台，强迫其超越生产力水平发动土地革命，强行改造伊朗社会结构，最终矛盾积累演变为伊斯兰革命。

    美国对伊朗国内事务的肆意干涉和灾难结果，使反美成为革命后伊朗的政治正确。美国在两伊战争中最终选边支持伊拉克，加深了彼此隔阂，也限制了双方寻求相互妥协的空间。

    三方面因素使得美伊双边敌意逐渐转化为伊朗与美国海湾盟友阵营的敌对关系：

    其一，第四次中东战争后，美国越过伊朗转而扶植更顺从的沙特为欧佩克领袖国，从经济深层制造海湾分裂；

    其二，美国的地区安全观带有深刻的冷战思维烙印，需要假想敌、具有排它性，而伊朗刚好成了这个假想敌；

    其三，为了弥补美伊巨大实力差距，伊朗坚持伊斯兰主义和不对称战术，而首先遭到打击的往往是邻近的海湾穆斯林国家。

    地区安全秩序中的伊朗问题和巴以问题相互绑定，高度互联，难以分解根除。革命后，伊朗为摆脱孤立局面，以伊斯兰名义输出革命，通过资助黎巴嫩真主党把伊朗问题和巴以问题高度绑定，增加了海湾安全秩序自我修复缺陷的难度。

既有安全机制也陷入空转

    小布什政府的单边反恐战争和民主化改造计划改变了地区教派力量平衡，客观上促进了极端主义的崛起，而亲伊反以的激进组织哈马斯和黎真主党也都通过选举进入各自所在国政权。

    2006年，美国驻沙特兵营遭遇恐怖袭击，全面撤出。2007年，作为美国地区秩序支柱的沙特邀请假想敌俄罗斯和伊朗的领导人访问利雅得，协商共同应对地区恐怖主义。

    “阿拉伯之春”中，恐怖主义与民权运动以及教派主义结合，形成新的二元对立现实，突破既有地区安全秩序的二元观。奥巴马关于人权高于主权的开罗演讲，为极端组织经由民权运动夺取政权开了绿灯。出于填补地区权力真空和拒绝国内社会革命风险的冲动，沙特和伊朗等地区国家纷纷拥抱教派主义，进一步助推了相关国家内部政争的教派化和地区化发展。

    伊斯兰国的出现，迫使美国改弦更张，但是地区安全机制已经很难做出有效响应。

    土耳其和沙特等地区盟国不愿为了所谓的集体安全牺牲本国地缘政治利益，拒绝加入美国的反恐战争。缺少地面配合，美国只得与原先的假想敌妥协，与俄罗斯和伊朗合作反恐，为此推动达成伊核协议，后来又扶植库尔德人武装进入叙利亚参战。

    反过来，沙特和土耳其要求美国退出与它们眼中的恐怖主义力量合作的要求也遭到拒绝。土耳其曾尝试通过击落俄罗斯军机将北约拖入叙利亚内战，结果企图落空，不得已单独与俄罗斯媾和。

    而沙特与阿联酋暗中联手以色列，继续公关美国，在特朗普退出伊核协议后进而策划“世纪大交易”，试图切断伊朗问题和巴以问题的纽带，彻底孤立伊朗。但是以色列和美国政局变化以及叙利亚地面局势的最新发展，都使“大交易”落了空。

对立的俄沙却能平等相处

    美国对海湾的主导权继承自英国的殖民体系，因此与海湾国家的关系也残留了殖民者与地区代理人的关系底色。

    美国与沙特传统双边关系中的石油贸易压舱石已经松动，安全部分也日益退化为临时的交易安排，在地区事务的合作也日益受到两国利益分歧和意识形态差别的干扰。

    比如，2016年美国通过法案允许“9·11”受害者家属向沙特政府索赔以及2018年卡舒吉事件后抵制沙特的招商活动。至于美国近日单边宣布撤出叙利亚，则使沙特陷入既失信于反对派又无法弥补与阿萨德关系的境地，最终沙特的阿盟领袖权威也要受损。这无疑是有意通过举办明年G20峰会改善国际形象的沙特非常不愿见到的。

    与美国相反，俄罗斯与沙特虽然曾经分处对立阵营，却能以平等地位相处，通过合作积累互信。俄沙双边互动实践了平等、互信和共赢的新型国际关系原则。

    尽管俄罗斯与沙特存在经济同质竞争的方面，但是两国都面临来自美国页岩油的威胁以及被西方轻视、制裁的类似局面。自两国在2016年主导推动减产协议达成后，双方几次延续协议，有效稳定了油价。结果是，俄罗斯多收获了大约1000亿美元的收益，而沙特巩固了在欧佩克内的领袖地位，双方也逐渐积累了对彼此的信任。2017年萨勒曼国王访问莫斯科后，两国能源合作不断深化，有意永久化减产安排，相互增加股权投资，以分担共同风险，规避直接竞争。

    从沙特的角度，面对伊朗覆盖从波斯湾到红海的攻击火力，来自俄罗斯的投资是比S-400更好的防御武器，是避免本国石油设施再遭受邻国攻击的担保。

    在叙利亚问题上，俄罗斯和沙特曾经立场对立，但是在叙和平进程已经落地、阿萨德政府恢复对全域治权的情况下却可以相互借重，合作共赢。俄罗斯需要沙特点头接受阿萨德政府重返阿盟，也希望海湾国家参与叙战后重建，以此巩固阿萨德政权合法性，也能通过允许沙特支持的反对派代表参与和平进程，从而维护沙特在地区逊尼派中的威信。

美国被逼入更边缘的位置

    海湾既有地区安全秩序的最大问题是其内嵌的排它性和主导者的单边主义倾向，也因此遭到伊朗等国的抵制，在叙利亚和也门等地区热点问题上陷入僵局。俄沙将共同推动多边、包容的议事框架来解决地区热点问题。

    就排它性而言，伊朗针锋相对喊出了所有美军撤出海湾的口号，并且通过边缘冒险的策略不断试探美国底线，将美国极限施压政策的负面效果转嫁出去，分化美国与地区盟友。目前，沙特已经准备降级与伊朗的紧张关系，并且允许俄罗斯加入伊拉克和巴基斯坦调解沙特与伊朗之间的矛盾。

    就单边主义来说，美国曾经对伊朗内政的干涉和对地区的民主化改造都导致了伊斯兰主义的强劲反弹，而美国最终的结果都只能是退出。

    在叙利亚，俄罗斯、土耳其和伊朗共同推动的阿斯塔纳进程充分发扬了包容性和多边主义的精神，不仅实现了主要地区大国之间的妥协平衡关系，也为反对派参与和平进程和战后重建以及难民回归创建了一个示范性框架。

    而美国对阿斯塔纳进程的抵制，则使自己和北约在叙利亚处于被日益边缘化的地位。

    俄罗斯先支持土耳其越境设置安全缓冲区的计划，迫使美国在土耳其和库尔德武装之间二选一。在美国宣布撤军后，俄罗斯很快采取行动，引入叙政府军这个本应是合法主人的第三方因素，利用土军的压力迫使库尔德人接受政府军入境，终于恢复了阿萨德政府对国土全域的治权。

    这个安排达到了一石三鸟的效果：满足了土耳其对边境安全的基本要求，为库尔德人提供了安全缓冲，也将美国逼入了更边缘的位置。

最关键变量在很长时间内仍将是美国

    俄外交部在今年7月23日发布“俄罗斯的海湾安全观”倡议，呼吁地区内所有利益相关者构建一个统一的反恐联盟，在联合国安理会相关决议框架内采取维和行动。

    目前为止，美国尚未对此作出任何官方回应。

    不过，美国在海湾拥有大量海外利益和所有域外国家中最多的军事力量，而俄罗斯军事力量自二战后还没有进入过海湾地区，除了2016年曾短暂借用伊朗哈马丹空军基地外。实力上不能等量齐观，在地区事务上的话语权就不可能真正平等。美国尤其不会接受将联合国安理会决议置于美国国家利益之上，这就相当于允许其它四常国家对美国在海湾的军事优势和优先权限投否决票。

    而沙特发展与俄罗斯关系也不会以损害与美国盟友关系为代价，因为与后者的利益要庞大得多。

    尽管双边石油贸易下降，但是沙特的石油输出仍高度依赖美元结算体系，里亚尔与美元汇率挂钩。沙特有望从与俄关系发展中获得更多政治支持和国际游客，但沙特正在规划和进行中的经济多元化尚需大约一万亿美元预算，无论是阿美海外上市还是争取国际直接投资，沙特都只能通过美国主导的国际金融市场才能完成如此规模的融资计划。

    近年来沙特的地区影响力快速上升，巩固了在阿盟和欧佩克中的领导地位，这背后是海合会集体话语权的上升。无论是维持海合会内部统一抑或是组织替代性的阿拉伯联军，沙特都离不开美国的支持。沙特仍需要美国的支持以应付与伊朗和土耳其之间的地区影响力竞争。

    在美俄之间，沙特仍会把信任票投给美国。在沙特看来，俄罗斯已经深度介入叙利亚和伊朗问题，就很难再扮演公正和中立的调解者角色。同样的理由，伊朗油轮红海遇袭后，沙特转向美国要求安全保护，而不是接受俄罗斯的S-400或S-300。

    沙特正在筹划与伊朗缓和紧张关系，这也不代表沙特将突破既有地区秩序的排它性原则。美国总统特朗普也有意与伊朗单独会谈，签署新的伊核协议。沙特此举很可能是事先取得美国授意的，就如2007年与伊朗和俄罗斯协商地区反恐一样。

    俄罗斯的海湾地区安全观要真正落地，除非真如伊朗方面坚持的“美军全部撤出海湾”后才能实现。这一点，美国不会轻易答应，而沙特则在最近刚刚接受了更多的美国驻军。

文献来源：瞭望智库，10月28日